“专业”的病号 去年6月17日早上7点,我被推进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心脏外科手术室。麻醉师非常客气地问我有什么要求,我说了两条,一是尽量不输异体血;二是麻醉后再下导尿管。他们一一答应,护士按吩咐操起针管温柔地说:老先生!打一针,睡一觉吧。话音刚落,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至于什么时候被送到ICU(重症监护室)的,我更是全然不知。 说到这,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病号还挺专业?其实,我本身也是一名医生,病房和手术对我来说自然不陌生。但作为病人,从ICU醒过来还真是从未体验过的第一遭!只记得那天耳边隐约听到护士在喊:老先生!老先生!别动!别动啊!您刚动完大手术,身上插了许多管子,一旦掉了,就糟了!我哪里肯听劝,只管任性地拼命挣扎。迷迷糊糊中,好像有人对护士说,注意生命指标。两位护士认真按着我,然后与我“谈判”:“老先生,我自下而上比量,到哪个难受的地方,您就表个态,摇头不算点头算,好吧?”这才发现,为了防止我乱动甩掉导管,我的双手早被她们“铐”在床旁了! “这儿吗?”她们边比边问我,我摇摇头。一步一步,哪儿哪儿都比量了,但一到下巴颏就不往上比量了。其实我最难受的是嘴,口里好像被烧烤过一样。上甘岭战役我没参加过,但此时此刻我真的认识到,那些战士真是英雄!没有任何表达办法,我只能“狠狠地”瞪了她们一眼。她们又何尝不知道我要水喝,可就是不往这儿说。唉!我下意识地想,自己干了一辈子外科,每次给全麻术后病人下医嘱时,信笔写上“禁食水”,这是很自然的事,我从没觉得这个医嘱对病人来说,是这么残酷!我后悔不该做这个手术,何苦呢,都76了,还没活够,真是的,这不自找罪受吗?我觉得嘴里在“喷火”,舌头表面像砂纸一样,口腔里无一点津液。 那两位护士的年龄看上去也就是我孙女大小,她们拿我当一个“老小孩”哄着:“老先生,现在不能喝水。这么的吧,我们用棉棒蘸点盐水给您擦擦口腔。”可是不管用呀,孩子!我用乞求的眼光瞅着她,终于让她动了恻隐之心,给了我一口水,这一口水可救了我,我赶紧挤出几个字,“再来一口……”停了一会儿,她终于把吸管又放到我的嘴边,这回我咬住不放,狠狠地吸了三大口。当然,这三大口免不了遭到她俩的嗔怪和“批评”。唉!水现在就是我的命,不管脸面不脸面啦,豁出去了! 几口水滋润了口腔,有了精神,我开始“犟嘴”了。我对他们说,我入量不足,不信你们看看尿量,查查出入量平衡!“咦?这老先生还懂出入平衡?”一位护士急翻一下病历,忙说“他是一个老医生”。二人嘀咕着,在我床旁察看:“是啊,他怎么排这么多尿?”我赶紧告诉她们,我有糖尿病,这是高渗性利尿。二位听我说得有道理,让我获得了多喝几口水的机会!我赢了,也不后悔做手术了。我原以为,自己虽不敢说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医生,但起码我能称得上称职。但这次是我生平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全麻术后患者“渴”的滋味,感受到他们切身的痛苦。 要完水喝,我又“得寸进尺”地要求想给老伴打个电话。我乞求地看着护士小姑娘,可她俩商议后还是“予以驳回”。我又改口说,让我儿子进来一趟行吗?两个孩子商议了一下,不一会儿把我儿子领进来了。他也是外科医生,懂得规矩,所以,守在门外一天一夜也没敢进来。我赶紧交代:“告诉你妈,我很好。”儿子也回应我:“您出手术室后,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告诉她了,她一直在电话旁守着。”我忙说:“好了,好了,快出去吧,咱们已经违规了。”
“孩子们”太累了 住院这几天,病房护士这两个孩子为了我没歇过一天脚。我的胸廓被盔甲似的胸带裹着,每当我要咳嗽,二位不单按住胸带,还不断说:咳的好,真好!她们不时给我摆摆枕头,眼睛盯着监护仪,认真地做着护理记录,然后反复核对医嘱。每到午饭、晚饭,二位都你推我让,糊弄一口赶紧回来。我一想咳嗽,她们马上又拿纸巾接着,还说:“这老先生明白,知道有痰必须咯出来。”其实我明白,她们这叫“鼓励及协助排痰”,护理学上写着呢! 在如此耐心的护理下,我每每都会安心地睡去。一觉醒来,有时是午夜时分,我发现她俩一个在配药,一个在蹑手蹑脚地做导尿管和尿道口擦拭。这可是个良心活,深更半夜,她省去这道操作,无人知晓,无人怪罪。作为行家,我不仅发现了她们的无菌观念极强,更发现了她们有着一颗伟大的仁心。我心灵受到极大震撼,没有大爱精神是不能如此自觉地工作的。刹那间,我身旁站着的已不再是小女孩,而是未来须仰视才见的“南丁格尔”!我合上眼,暗咽下抑制不住的泪水。 凌晨时分,这孩子困得真有点难以支撑了,她刚把头伏在床脚,我那只该死的脚不知为什么抖动了一下,她马上站起来,一步窜到我的眼前:“怎么了?哪儿不舒服?”我连忙说,没有,没有!我暗自怨恨自己没有控制住。 清晨,我问她们何时下班,她们说8点交班,下班后二人计划不同。一个要进门先睡觉,准备晚上来上夜班;一位要去菜市场买几样青菜,自己炒菜又便宜又有营养,下午还得去听讲座,算学分呢。这孩子可能刚毕业,正在读研。若这是我孙女,死活我也得让她奶奶老早就把菜炒好。孩子太累了! 回想起术后第二天,我要排便。这么大岁数了,我还真是一次没在床上排过便。两位护士看出我的难言之隐,她们动作特别麻利,换一次性隔离服和褥垫放上大便器,一分钟的事。可惜我不习惯,失败了。呆了一会,实在憋不住了,她们说:“老先生没事,重来。”接着再次更衣,这回排了大量稀便,糖尿病人的粪便格外臭,因为食物在肠胃里发酵。尽管如此,可她们却说没关系,只要我的肚子不胀就好。 从手术后算起,我在ICU病卧整整48小时,这期间每时每刻都受到了美丽天使们亲人般无微不至的关照。心脏搭桥术后第7天,我顺利出院了,没有发生尿路感染,饮食起居恢复常态。我曾是个外科医生,躺在病床上的这些日日夜夜,让我真正体验到了医患情深似海,我的医护恩人,不是亲人胜似亲人。
|